一枕清风值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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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镇真州。

  “闷死了,怎么一点风都没有?”
  流放海南三年,恰逢时局骤变。65岁的苏东坡终于受赦踏上了“任由居住”的北归自由之途。一叶扁舟驶入了久违的扬子江下游,眉发皆白的老翁,伫立船头,但江上波澜不兴,帆影稀落,他感到胸闷、气短,不由想起20年前贬谪长江中游黄州所作的《前赤壁赋》,对于江风的感念“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之所共适。”事实上,现在江上不是没有风而是微风。也许已适应了天风海涛的海角生活,也许已认同蓝海怒潮的咸涩腌制,曾经熟悉的一切此刻反而让他难以适应,产生了怨愤。
  也难怪,现在已到初夏时节,江淮一带本就阴湿、闷热,处于丘陵包围之中的宁镇扬江域,更像一口密封的砂锅难以散热。包括仆人在内的30多位随从都赶到江南常州旧宅张罗安家的事了,仅有儿子苏过寥寥数人伴随苏东坡,将船停靠在江北真州运河的东海亭下,等着家人的接应。那时的真州,是中国的盐运枢纽、粮运纲要,中央政府的税源1/10以上源自这里的贡献。夹陈于穿梭不息的高大商船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位退休后享受着省部级以上非领导职位待遇的名流,正寄居于一条破船之上。两侧的闸门重重落下、关闭后,闸内的水体不再流转,加上气温骤升,漂浮其上的一些生活垃圾开始腐臭、发酵,冒出腥绿的气泡,习惯了流浪飘移的生活,这样的禁锢显然有违苏东坡的心智。是夜,月黑星稀,燥热难忍,恍惚之中,苏东坡见到乌黑的烟霾沿着船舷腾空而起,久积不散,就像厚重的铁袍把他整个笼罩其中,股股灼热直灌胸腔,“觉舟中不可堪,夜辄露生,复饮冷过度,中夜暴下,至旦疲甚”。次日,仍然上吐下泻,严重脱水,眼花缭乱,周天混沌。他自以为在海南兼职做过悬壶济世的善事,凭经验派人上岸抓回一味“黄芪”用于补气。而身体虚弱时补过了头,反而会加重病情,这一点苏翁未曾料到,症状一日之内反复无常。此时的苏东坡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威逼,他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想起了在真州任江淮荆浙发运司管理文书的米元章(米芾),同为宋四大书家,彼此原来就有着忘年交的背景。米元章接到诉苦求助信“某食则胀,不会则赢甚。昨夜通旦不睫,端坐饷蚊子尔,不知今夕如何度?”赶紧用清火败毒的麦冬草煎了汤汁,携着药罐送到船上。污秽扑鼻,熏蒸几席的残境,让他大吃一惊。苏东坡见老友来访,精神立马有所提振,竟滔滔不绝夸起米氏的书法技艺。米芾想得最多的则是如何尽东道主之谊安顿好苏翁,他说:“何不到东园住上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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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镇真州。

   “东园?!”两字一出口,苏东坡脱色、萎缩数日的表情即刻变得晴朗、充盈起来。过去的二十年中,他曾两度到过真州,第一次是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离开谪居的黄州北返途经此地,对他恭敬有加的真州太守,盛情挽留他就地定居。20余天的暂留,到天宁寺中写经,以慧日泉水烹茶,在恩师欧阳修作记、蔡襄题额的东园里游览,对这座由宋真宗亲自赐名的东南水会,他一度确实起了落户的心思。成于皇佑四年(1052)的东园,历经30年的洗涤、磨砺,却依然风采不减,园之广百亩,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高台起于北……拂云之亭、澄虚之阁、画舫之舟、清宴之堂参差错落;莲荷、幽兰、白芷芬芳四溢。嘉木列植而交阴,空间开敞而通透,正是难求的避暑胜地;登高望江之远,俯首观鱼鸟之乐,恰是休养的人间佳境。苏东坡寄居的屋舍既浓阴匝地又清风畅流,米元章管住、管吃、管聊,更管治病,他每日都会送来拣好洗净的麦冬草,缕缕清香、丝丝翠绿来自草药,更源于友情。一周时间不到,两人之间的书信、诗文来往竟多达15封(首)。一日天气奇热,米元章满头大汗又送来了草药,见苏东坡正在酣睡,就悄然退去。苏氏在清凉、甘饴的美梦中见到了早逝的两位贤妻,见到了爱妾朝云,还想到了全家团圆后吟诗对饮,啸嗷南山……可两只八哥鸟的嬉戏、打斗不休却把他吵醒了。看看茶几上那剂草药,苏东坡眼眶有些湿润:官场一场空,最真是人情。他铺开信笺,即兴题诗一首《睡起闻米元章送麦门冬饮子》:
  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又几日,苏东坡随米元章去了他的西山书院,避暑南窗松竹下,交流书画,切磋笔墨,经过草药、清风、友情的调养,苏东坡渐渐有了些气力,他在米氏眼中“方瞳正碧貌如圭”,仿佛玉树临风,更具超凡脱俗的道家风范了。无独有偶的是,数十年后苏门弟子黄庭坚途经真州时也病了,病中也游览过东园,这样作为宋四家的苏东坡、黄庭坚、米芾和蔡襄虽未同一时刻在东园相逢,却在精神意义上作了一次团聚!
  该离开真州了!六月十一日,苏东坡终于等来接他回常州的家人。他与空间意义的真州失去了定居的机缘,却把人生中最幸福、最珍贵的情谊刻在了东园。此时,那一叶扁舟已移过了真州东南的通济闸,清风沿着开阔、动荡的水面从东南方向吹来,涛声阵阵,鸥鹭翻飞,焦灼的阳光也有了几分凉意。他清瘦的倒影被吹大、拉长,像一蓬凉阴遮掩着整座城市。
  苏东坡没有想到,从真州回到常州后的第13天,高烧复发不退,牙龈出血,如条条蚯蚓蠕动唇面不止。这是一种病毒侵入血液引发的并发症,他自知无药可救,却劝慰孩子“吾生无恶,死必不坠”,说自己平生没做过什么坏事,你们别害怕,我不会下地狱的。他托人喊来了杭州的老朋友维琳方丈,要做弥留前的心灵交流:“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这临终前的赠言,直言连鸠摩罗什这样的高僧都没能脱俗,看不透生死。那苏东坡自身看穿人生了吗?
  后人考证苏东坡死因时,确认:在海南孤老无托,瘴疠交攻的恶劣环境中,他已染上了瘴毒;真州两闸之内、密不透风的船上“乌烟”熏蒸加剧了健康的崩塌,可是这“瘴气”“乌烟”仅仅是自然界的孽物吗?关键是,那股能够驱瘴散乌的清风并没有真正从苏东坡的心田上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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